
《灯下观书》(中国美术馆藏)
在中国美术馆的展厅里,一幅高仅尺余的《灯下观书》静立如禅。这幅1908年冬月诞生的水墨画,将吴昌硕晚年艺术巅峰期的笔墨造诣与士人风骨熔铸成永恒的经典。
画面中,文士披衣拥卷,竹架油灯摇曳着微弱光晕。吴昌硕以大写意花卉的笔力转写人物:面部仅以焦墨勾勒眉眼,眉眼间似有剑气;衣衫用泼墨横扫,枯湿浓淡的交响中暗藏《石鼓文》笔意。这种“以书入画”的技法,将文人挑灯夜读的瞬间定格为永恒——衣纹如篆籀般浑厚,眉目似刀刻般坚毅,恰是画家自况“苦铁画气不画形”的实证。
该画构图颇具现代感。人物蜷缩于画面下隅,左上、右下大块留白,右上部题诗如刀劈斧削般刺破虚空。这种“计白当黑”的布局,与八大山人《孤禽图》的极简风格极为相似。观者仿佛能听见画外风声呜咽,“黄叶挂蛛丝,风吹作鬼叫”的款识诗句,将1908年那个“日短夜更长”的寒冬,化作笔墨的雷霆——当清朝将覆,64岁的吴昌硕借沈石友诗意,在留白处写下知识分子的良知震颤:“突突心自跳”不仅是生理感受,更是对时代剧变的敏锐感知。
细观墨色层次,文士衣衫的浓墨如夜潮翻涌,灯盏的淡墨似月华流转,面部的枯笔若刀刻霜痕。吴昌硕将海派绘画的市民趣味,提升为满含金石气的文人表达。画中油灯竹架的寥寥数笔,暗合其篆刻“疏可走马,密不透风”的美学——灯焰的飞白笔触,与西泠印社藏《缶庐印存》中的急就章有异曲同工之妙。这种“诗书画印”四位一体的艺术自觉,使画面既是视觉图式,更是可诵读的金石文本。
在商业绘画盛行的海上画坛,吴昌硕始终保持着士大夫的清醒。画中书生不慕华堂锦帐,独守青灯黄卷的形象,恰是画家辞官鬻艺后“一月安东令”生涯的真实写照。那些看似随意的泼墨,实则是历经宦海浮沉后的精神突围——当同期海派画家热衷描绘都市繁华时,吴昌硕选择用最传统的文人画作为母题,完成对士人精神的重构。
百年后再观此画,寒灯早已超越具体时空:它既是对《楚辞》“惟草木之零落兮”的隔空回应,也折射出当时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局。
并州新闻 郭 冰